洗牙一次一百元,补牙一次几百元,种牙一颗一万元,每个月退休工资4000元的白天运一直在算这笔账。“牙搞好了就有了依靠。”白天运说。
没入骗局之前,白天运的快乐安放在每天清晨,独自骑车的那段路上,他喜欢到外面走走,退休之后却疲于照看孙儿,离家5公里远的这段路构成他一天的消遣。两个女儿成家后各自忙事业,退休后他和老伴负责照看3个外孙。早上7点送孩子上学,上午准备午餐,中午11点接孩子回家吃饭,下午准备晚餐,傍晚再接孩子回家,日子像闹钟一样,紧绷有序,周而复始。
枯寂被年轻的声音打破,一个叫“业务员”的角色闯入老人的生活。
业务员周凯艳在超市门口率先盯上白天运的老伴,提供了一份大酒店“免费午餐”的机会,并且能够听一听健康讲座。老人心动了,给这个笑眼弯弯、满口“阿姨”的小姑娘留了联系方式。听完讲座,眼看到了饭点,老人把白天运叫来商量——小周说,只要来就能免费吃顿午餐。
先是存了1万,金额并不多,周凯艳不像别的推销员一样“势利”,催着交钱。白天运回忆,过了大概半个月,小周给他送了两斤花生,是自家种的,小周说和叔叔阿姨投缘。直到钱全被卷走,白天运依然相信小周和自己是一边的,“她也是被骗,一个小业务员,也不容易,懂啥?”
恰恰是这些业务员,成为老人们受骗的关键一环。钱被卷走后,老人们互相聊天,才知道每个业务员都这么“好”,程式化的优待背后,早已明码标价。
作为融资机构和老人之间的桥梁,业务员提供的温情服务,让牙齿保健精准俘获了包括白天运在内的超过800位襄阳老人。
“业务员比亲生孩子更好用,”这是赵桂宜总结的经验。赵桂宜和丈夫住在襄阳,两个儿子分别定居武汉和襄樊。丈夫生病住院时,她不愿打扰孩子工作、独自照料,出院时给华大仁通的业务员马泰打电话,对方把丈夫从没有电梯的一楼抬到六楼。赵桂宜心疼自己的孩子,也在不知不觉中和业务员越走越近。回报这份温情的,是赵桂宜高达八万元预存金的信任。
业务员马泰告诉赵桂宜,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在襄阳,要在这里好好打拼一番事业。这让赵桂宜更加信任马泰,在马泰领着儿子来家做客时,还给了孩子50元钱,像朋友一样。
赵桂宜不是个例,很多老人都在业务员这里感受到温情,子女似乎离他们更远。根据2016年民政部数据显示,目前中国城乡空巢家庭超过50%,部分大中城市达到70%。子女不在身边,业务员和老人们越走越近。
老实憨厚、善良,这是老人们对大多数业务员的统一印象。
刘肖龙是这其中的佼佼者,他是华大仁通在襄阳的业务经理,杨玉琴、白天运都由他对接。此前,刘肖龙是另一个融资项目——凤凰温泉的业务员,和他一样流动的人不少,有个业务员在从凤凰温泉去往京康口腔的节点,算出一客户在前者投资的钱到期,鼓动客户把钱存到京康口腔。对老人们来说,存在哪里都一样“划算”,和业务员的交情成为重要决定因素。
对业务员的信任,让白天运、杨天琴等在内的老人不知不觉上当。甚至有的业务员直接给老人打电话,询问孩子是否在家,专挑孩子们不在家的时候来。
杨玉琴还记得自己签订合同的时候的疑问,按照宣讲活动,她应该获得的利息是现金,但合同上写的却是“口腔健康代金券”,二者天壤之别。
杨玉琴回忆,当时刘肖龙向她解释为,合同内容是为了避免有集资嫌疑。她问,那这是集资吗?刘肖龙揽过她的肩膀,亲切回应,“你莫得问那么多,我还能骗你不成?”
“看别人投才投的”
老人们的投资往往瞒着孩子,和业务员越走越近的另一面,是老人们尚无法适应新时代的亲子关系。
多位受害老人告诉新京报记者,他们不敢让孩子们知道自己手里有钱,怕被孩子们拿走、自己没了养老钱。
说起自己和上一代人的关系,刘伯清感慨万分。他是1978年参加工作,至今清楚记得第一个月工资32.5元,11元给爸爸买了烟酒,12元给妈妈买了电熨斗。那是养儿防老的年代,城市青年们能分配房子,农村有宅基地分。不像现在,“孩子们都是啃老族,往往向老人伸手要钱买房子、车子。”
“年轻时伺候上一辈,老了伺候下一辈。”刘伯清略显无奈。
业务员们给老人们带来另一种温情,而他们定期邀请老人们去参加宣讲活动,对于多数终日围着孙子辈转的老年人,更是一种久违的热闹。
每份热闹背后都有一个空巢家庭的故事,它们有不同也有相似。杨玉琴的老伴有抑郁症,儿子患有精神分裂症,儿媳妇带着自己养了10年的孙女改嫁,她希望借这个投资,为自己的晚年搏一搏,“单车变摩托”。白天运的两个女儿各自成家后,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,“毕竟不是儿子”,他期望自己解决牙齿问题,解决晚年忧患。刘伯清的儿子每周末回来一次,说是看望父母,其实不过是回来玩手机,饭来张口,远不如业务员懂事。
这些老人大多是城市退休人员,手中略有几十万元积蓄,缺乏理财渠道,又不甘心放在银行。“各种证照齐全就是正规的,活动搞这么大不可能骗人,别人都赚钱了我得赶紧。”他们对“投资”项目有一套朴素而略显荒诞的判断标准。在他们的概念里,多数人意味着权威,从众意味着安全。
“看别人投才投的。”刘伯清说。
人去楼空
不安的感觉在2015年中秋节袭来,白天运没有按时收到业务员周凯艳送的月饼,他察觉不妙,赶忙去医院看看情况。襄阳京康口腔医院自2015年7月份开始试营业,白天运至今没在医院看过牙,他需要的项目是种牙,而相关设备迟迟没来。
这所医院位于襄阳市樊城区春园路,一楼的一间门面与整个2、3楼都属于京康医院,是占太明从当地开发商手中以1000万左右的价格购得,这份购房合同还曾被当成客户存钱的可信任因素频频展示。
医院方面告诉白天运,当月他应收利息已经返还,隔天果然收到。那时候他已经是20万钻石卡会员,按照每三个月返一次利,他拿到了9000元,这也是最后一笔收入。
2015年10月份,襄阳的多位客户没如期收到返利,恐慌开始蔓延。多位受害老人告诉新京报记者,华大仁通派出所谓的“高管”前来安抚,称资金遇到暂时困难,但每个月总公司会拨款300万元到襄阳,200万用于退款,100万用于返利。当时,该公司从襄阳老人手中已集资近3000万元人民币。
白天运回忆,当时医院每天都有人来要债。有的老人带着被子到医院赖着不走,有的人把高管截住,也有人干脆把医院门锁住。2016年春节之后,占太明那边的医护人员没有再来,业务员所剩无几。
老人们意识到自己受骗了,他们选出8个代表、成立维权小组,与占太明约定在2018年3月15日会面。离开耀眼的灯光,这是老人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占太明,这个背负着当地老人数千万养老金的人。
白天运告诉新京报记者,见面时占太明态度很好,他称自己当兵出身,世代行医,暂时遇到困难,希望得到大家支持。并一再强调,襄阳的房子还在,不可能没钱还给大家。
骗局崩塌
老人们不知道的是,占太明的公司当时已经陷入了严重危机。
新京报记者查询发现,占太明名下共有10家公司,先是以其父亲和哥哥的名义注册成立了华大仁通(北京)口腔医院管理有限公司,公司成立后在武汉市古田四路开设了京北口腔医院,武汉雄楚大道开了恒美口腔诊所,在襄阳市开了京康口腔医院。
根据裁判文书网,自2016年初,占太明手下多个分公司、负责人接连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追究责任,占太明在全国范围内以医疗机构为幌子、实际进行融资诈骗的圈套正渐次瓦解。
根据湖北省黄石市中级人民法院2017年6月对雷明等犯集资诈骗罪一案的《刑事判决书》,2015年6月,占太明与合伙人雷明商量后注册成立黄石永兴投资有限公司,目的是帮华大仁通(北京)口腔医院管理有限公司融资。黄石永兴投资有限公司是其名下一家融资平台,是以华大仁通(北京)口腔医院管理有限公司发展壮大需要资金为由,以高息回报(年利率10%-16%)吸引黄石市民投资借款,具体经营模式是以黄石投资人为付款单位,以华大仁通(北京)口腔医院管理有限公司为借款单位,以湖南中视非融资性担保有限公司为担保单位,以黄石永兴投资有限公司为融资平台。
黄石永兴投资有限公司没有经营实体,湖南中视非融资性担保有限公司是一个空壳公司,这家公司没有任何实体,登记的法定代表人胡某甲是占太明的战友。
在这个融资链条之下,占太明在湖北武汉、襄阳、黄石与福建三明等地设立分公司,以医疗合同为名,进行非法集资。
2016年1月10日,黄石永兴投资有限公司办公地点关门停业,公司所有工作人员均不知去向,致使投资人的本金及利息无法收回,涉案金额超过300万元。2017年4月,主要负责人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追究刑事责任。
2014年9月,湖南中视非融资性担保有限公司三明分公司在梅列区注册成立,向社会宣传华大仁通(北京)口腔医院管理有限公司,后更名为湖北雅一口腔医院投资管理有限公司需要使用资金。并承诺支付年利率10%-16%不等的利息,中视公司承担担保责任。市区的300多位老年人纷纷参与投资。最终,老年人们在拿到一些利息后血本无归。涉案金额高达1640万元。老人们纷纷报案,该公司实际负责人杨福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于2016年10月19日被刑事拘留。
原华大仁通(北京)口腔医院管理有限公司武昌分部部长刘柏孝于2017年8月28日被武汉市公安局洪山分局刑事拘留。最终因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,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五年。
占太明等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、诈骗罪,2018年1月12日已立案,涉案金额达2亿4500万。新京报记者从武汉市中院获悉,武汉市检察机关已提起公诉,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了此案,目前尚未宣判。
2018年12月7日,襄阳气温降到零度以下,杨玉琴吃下治疗冠心病的8颗药,七点整,准时出门。她先骑十分钟自行车到达一家面馆,吃完面正好赶上7:55的10路车,目的地是中原派出所,几乎每周一次,这条路她走了两年多。
8:30是警察交班的时间,一声“解散”后,杨玉琴马上冲过去,拉住一个民警询问讨债事宜。“逮了哪些人,退了多少钱,我们要求公示。”和她一起去的还有几位维权代表。
秘书长白天运手里有份花名册,详细统计着受害老人的信息,他告诉新京报记者,多数人仍瞒着子女悄悄进行,不管是投资还是维权。
当金钱消失,很多关系也会发生变化。有位老人和老伴坦白10万元被骗走,禁不住对方一再指责,从四楼一跃而下,离开人世。还有位老人听到钱被卷走的消息,当场中风而亡。也有人说女儿向自己借5万元买房,她只得敷衍,那是养老钱、不能动,换来女儿半年没有登门。
老人们尝试过很多办法追回损失。2016年6月,代表组和占太明签订协议,要求占太明的医护团队回归,转让医院经营权给襄阳受害老人,经营所得用来赔偿损失。
新京报记者获取到这份名为《襄阳京康口腔医院经营权转让协议书》,落款处仅有占太明公章,且协议对经营权划分不明确,并不具备法律效力。
签订协议后占太明的医护团队并未如约而来,老人们在当地找到多家口腔医院,提出以收取门面租金的方式请其入驻原京康口腔所在地。2017年3月和黑人口腔签订协议,但由于手续不齐全,黑人口腔不能如期营业,双方陷入纠纷。有老人频频向公安局反映,黑人口腔占用医院设备等。2018年11月8日,公安查封了京康口腔医院。
从派出所离开后,杨玉琴走到一站地外的口腔医院,这里曾经是她的金色梦幻之地。如今只剩下一个贴了封条的医院,空空如也。
(文中人物杨玉琴、白天运、刘肖龙、刘伯清、赵桂宜、马泰、周凯艳等均为化名)
新京报记者 韩茹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