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嫁

  承认了跟陈加钱发生关系后,区公所当天就放了王佳芬。

  父亲跑来区公所接她。

  路上,路过海子的时候,王佳芬就朝海子跑。父亲把她拉住,王佳芬就哭:“你让我死了算了,回去见不得人了!”

  “你管他的呢!你还不是没有办法,他们又不给你检查!你是冤枉的,我们晓得,你死了这辈子都不能翻身!”

  于是王佳芬哭哭啼啼跟着父亲回了家。

  既然在晚上出现在老师房里,又被人捆了,而且还在区公所承认了,这个16岁的农村姑娘,在家里的日子就可想而知。

  一天,王佳芬去黄琅干海子背河沙,另外四个同学跟她一组。她去铲河沙,被同学拒绝了:“哪个跟你这样的人一起背哦!”

  然后就吵架。对方吵得很难听:“娼妇!卖*的!”“老师都要,烂婊子!”

  16岁的王佳芬,成了人见人骂的瘟神。邻居陈某看到她就骂自家的猫:“烂婊子的猫,不要脸!”大人骂,小孩子也骂。

  她有个同学叫李作田。那天,她跟李作田一起去找南瓜,走着走着,李作田就指着前边说:“你看,陈老师来了!”王佳芬知道对方是针对她,于是回应:“是,陈老师来了,去找你家妹妹你妈妈去了。”于是两人打架,扭成一团。

  奇怪的是,很多人来介绍相亲。

  后来王佳芬才明白过来,原来人家是认为她不需要彩礼,想讨个便宜。于是所有相亲的,都被她无一例外的拒绝了。

  王佳芬有个姐姐,嫁到了西林农场的高粱坪。她认识另一个女人,这个女儿有个弟弟,叫李天明(化名),李天明的老家,在马边县的老河坝。于是她们介绍李天明跟王佳芬认识。王佳芬想,马边县远,没什么人认识,就同意了。

  李天明姐姐去王佳芬家玩,很快就有人悄悄给她讲了王佳芬“跟老师发生关系”的事情。当王佳芬见到李天明的时候,王佳芬主动跟他说起了这事。

  “我是被人冤枉的。”

  “我们有生活,往以后看就好了,过去的就过去了。”李天明反倒过来安慰王佳芬。王佳芬想,他也不相信自己,这冤屈大概只有带进棺材里了。

  1979年正月初八,李天明来到王佳芬家,妈妈给女儿拿了一床铺盖:“李天明他家远,不来接,你们就各人走吧。”临行,妈妈哭得很伤心:“我家女儿我晓得,她是给人骂走的,我没办法。”

  就这样,没有锣鼓没有红衣没有鞭炮,王佳芬就在寒冷中嫁到了马边。

  重逢

  到了马边,经过老河坝街上,王佳芬要求去医院检查,“免得你把那些传言都当真了。”

  “以后我们过我们的日子,他们说啥我不管。”李天明说。

  但王佳芬还是去了卫生院,称自己有点不舒服,看了妇科。“我跟陈老师根本就没奸情,人家一检查就说我是处女。”王佳芬告诉封面新闻(thecover.cn)记者,“只是当时并没有出什么书面手续。”

  日子就这样过着,偶尔想起在区公所的事情,想起了陈老师,她听说陈老师被劳改了,有时候想起,觉得陈老师劳改跟自己有关系,如果当初不承认,他或许不会坐牢。

  1981年12月的一天,王佳芬从地里回来,在自家院坝看到两个男人,其中一个就是陈加钱。

  “你来做啥?”王佳芬很惊诧。

  “我来耍,看望你们。”陈加钱说,“那次你走了,他们说我奸污你,把我送去劳改了,现在6年满了,一直在申诉。”

  “没得这个事!”王佳芬愤愤地说。

  跟陈加钱一起来的男人,叫陈光明。陈加钱带着他,希望他能做见证人。然后陈光明就照着王佳芬说的写了,说被陈加钱奸污的事情,纯属子虚乌有,然后让她确认。王佳芬看了看,觉得事情就是这样,表示认可,按了指印。

  王佳芬觉得是很释然,多年的愧疚总算有了交代。

 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。

  1983年的一天,雷波有人来马边找王佳芬。据王佳芬称:当时对方问她,陈加钱提供的材料是不是她的意思,并告诉她,如果陈加钱当年是被冤枉坐了六年牢,那她也要坐六年,因为当时是她冤枉了陈加钱。“我当时就怕了,就说那不是我写的。”

  对方给王佳芬做了笔录,走了。

  王佳芬心里隐隐觉得,这次又会让陈老师受苦了。但她也没敢去打听。

  实际上,这一次,陈加钱又被判刑三年,理由是“伪造证据,进行翻案活动,已构成拒不执行人民法院的判决裁定罪”。

  1986年,陈加钱三年刑期满了,又去马边找王佳芬,王佳芬已经不在马边,没找到。陈加钱再次入狱后,王佳芬的生活遭遇了变故,后来辗转到陕西府谷县,在那里定居下来。

  2000年,王佳芬被查出了癌症,一直在家养病。

  养病很无聊,电视成了她打发时间的工具。她喜欢看中央电视台12频道,里边讲很多案子。看到电视上的那些案子,她总是想到自己的事情,想到陈老师坐牢,隐隐有些难安。

  翻案

  王佳芬不知道,这些年,陈加钱一直在找她。

  2001年和2003年,王佳芬回过两次雷波老家,但她没有敢去见陈加钱,只是听说他又坐了三年牢。

  王佳芬愈加良心难安。她一直谴责自己,那天晚上,不该去找陈老师。她知道,陈加钱是公办老师,那个年代的中师毕业,是非常有文化的人,他的很多同事,都当了官,退休后领着退休金享受着天伦之乐,而陈老师,因为自己,坐了两次牢,近10年的大好时光,都在牢房里度过,退休了也没有退休金……

  她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,可又觉得自己太弱小,想想自己如果也因此坐牢,又有些胆怯。

  2010年的一天,在陕西府谷,王佳芬从楼上浇水下来,女儿递来手机。

  “妈,有人给你打过电话。”

  “这是谁啊?”王佳芬自言自语着,一边回拨电话。通了。

  “你是哪个?”

  “我是陈加钱。”

  王佳芬愣了愣,“你是陈老师啊?你还在世啊?!你咋个找到我电话的?”

  “是啊,我都68岁了,还在翻案。”陈加钱说,“我找你好多年了哦,你现在咋样嘛?”

  “我得了癌症,病得要死,看不好的。”

  陈加钱没再说什么,挂了电话。

  王佳芬继续看着电视养着病。她后来看到了赵作海案、看到聂树斌案,她常常想起陈加钱的案子,她觉得或许自己也该去奔走。

  今年1月,陈满案重审,媒体进行了详细的报道。王佳芬看了后,非常激动,信心百倍。她打电话给当年的同学,她跟当年骂她的同学早已恢复了关系。

  “你看到陈满的案子没有?我也要翻案。”

  “你怕是不臭都吵起来臭哦!”

  “我都臭完了,还怕啥子!青春都没有了,我要坚决推翻!”

  同学劝她算了,说都病了,不要折腾,但王佳芬下定决心,一定要帮陈老师翻案。帮陈老师翻案了,也就给自己正名了。

  她打电话给80多岁的老母亲,得到了她的支持。

  3月10日,王佳芬从府谷回到雷波老家沙湾。16日,她到了雷波县城,找到陈加钱,请了人,写了证明材料,交了一份给陈加钱,随后又交了一份到县检察院。证明材料称,当年陈加钱跟她并没有奸情。“这次我再也不会像上次那样改口了,就是坐牢,我也要证明当年的事实。”王佳芬说。

  曾经接触过陈加钱案的一位律师告诉封面新闻(thecover.cn)记者,王佳芬的证明材料,只有在陈加钱的申诉受理后,才能起到证明作用,王佳芬除了可以帮陈加钱作证,也可以以个人身份向司法机关投诉举报,要求对此事进行纠正。

  除了写证明材料,王佳芬还找到了当年黄琅区妇联主任李志荣的同事刘某,打听到李志荣还在世,目前还在西昌的干休所。她央求着刘某,一起跑到西昌找到李志荣,李志荣倒也利索,愿意作证,表示:“当时的历史背景下,为了配合运动和工作需要,在无任何证据下,迫使王佳芬签字认可与陈家钱(陈加钱)有不正当性关系的作为,是出于无奈。”

  实际上,陈加钱当时被判入狱前,除了“奸污女学生”这项罪名,还有投毒罪等罪名,但在上诉中,投毒罪已经因证据不足不予认定。在74岁的高龄,还在为翻案奔走,其目的跟王佳芬一样,“不想带着污名进棺材”。

  王佳芬希望,自己的行动,能给当年的老师、校长陈加钱洗脱罪名。

  目前,她正在等待结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