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只好给崔兴礼写信分手。崔兴礼收到信,“茶不思饭不想”,工作不安心,向领导请了假,提着两只鸡、两只鸭到大嫂家,大嫂把鸡鸭扔出门外,赶他走。

  他坐车又走路,边走边打听,三百里,花了三天,终于找到曹家。在她家里扫地、擦桌子,什么活儿都干,讨得了岳父母的欢心。

  直播粉丝问爷爷是怎么追到奶奶的,崔兴礼说:“不容易。”曹雪梅笑着接下话头:“追美女都不容易。”

  不久,曹雪梅被大哥派到新沂县的农场养猪。迫于压力,她再次和他分手,把他送的小箱子也一并退回。

  崔兴礼又请了一个月的假,从南京回来追她。那一个月,他每天早上出发,走三十里路,去农场看她,晚上再跑回去,天天如此。

  得知他俩还在联系,大嫂又跳出来反对,说了一句让她记到现在的话:“有福你享,有罪你受!”

  1963年,未经哥嫂同意,曹雪梅前往南京和崔兴礼结婚。没有陪嫁,没有彩礼,没有礼服,鞋子自己做,婚房是招待所,连被窝都是借来的,但这些都不影响它是一个“隆重”的婚礼。

  当天是五一劳动节,几千人的三桥处大会堂,挂满了红旗,处长、党委书记作证婚人,两人笑盈盈,在一片欢呼声中啃了苹果,亲了嘴。

  在南京待了一个月,他陪她到处逛,她在前面跑,他在后头追,他拉胡琴,她唱歌,琴瑟和鸣,无忧无虑。如今回想起来,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月。

今年春节,崔兴礼重拉胡琴。受访者供图今年春节,崔兴礼重拉胡琴。受访者供图

  四海为家

  一个月后,崔兴礼送她回了婆家,“天天吃红薯叶”。第三天就下田干活,在生产队干了一个星期,居委会的喇叭响起来了,表扬她的勤劳。

  那一年冬天,她的父亲去世。大哥把她弄到农场种棉花。7月棉花开,天蒙蒙亮就去地里摘,棉花长得比人高,露水重。崔兴礼放假回家,看到她每天一身湿衣服回来,就不让她干了,把她带在身边。

  1965年,南京长江大桥工程收尾,她挺着大肚子随崔兴礼到湖北枝城,建设枝城长江大桥。从那时起,他再没拉过胡琴,她也再没唱过歌。

崔兴礼与曹雪梅旧照。 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翻拍崔兴礼与曹雪梅旧照。 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翻拍

  曹雪梅在租住的茅草屋里,生下了大儿子。她向崔兴礼抱怨,别的家属生孩子,有老母鸡汤、鸡蛋、红糖水,自己什么都没有。崔兴礼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。

  为了改善伙食,崔兴礼每天晚上去捉青蛙,周末去钓鱼,曹雪梅则在山坡下种菜、养猪、养鸡,每天做好饭菜等他下班,不管多晚都等他回来一起吃,“他不回来我不吃饭”。 

  生下二儿子后,曹雪梅开始作为家属工参加后勤工作,烧火炉、干食堂、在幼儿园带孩子。幼儿园只对双职工的孩子开放,大儿子不能进,就在门外玩。几个双职工议论,说她把孩子带来了。她一气之下,把她们统统骂了一顿,改去豆腐坊。

  豆腐坊不能带孩子,他们只好把三个娃关在家里。有一次,六岁的大儿子牵着弟弟妹妹去工地找爸爸妈妈,两岁的崔红不小心掉水里了,被路过的邮递员救起,邮递员带着孩子们去豆腐坊找她。她抱着孩子,哭着跑去找崔兴礼。

  后来,她去反映,“脏活累活都是我们干,凭什么我们的孩子不能进幼儿园?”再后来,她领导家属工自己办了一个幼儿园。

二十多年前,崔兴礼夫妇及四个孩子(后排)的 合影。前排右一是崔的三弟,左二是三弟之子。 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翻拍二十多年前,崔兴礼夫妇及四个孩子(后排)的 合影。前排右一是崔的三弟,左二是三弟之子。 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翻拍

  枝城六年工程结束,曹雪梅又跟着崔兴礼去了山东济南,在工地挖沟、拧螺丝、背水泥。她低血糖,常常一天昏倒几次,但四个孩子要养活,“再累也得干”。

  1978年改革开放,崔兴礼随大队去广东建设,曹雪梅则和所有家属工一起,在武汉大桥局留守处定居。此后近二十年,聚少离多,一年只见一次。

  曹雪梅一人带四个孩子,过着一个鸡蛋分四份吃的生活。白天在厂里上班,晚上加工5分钱一斤的兰花豆,周末带孩子们去江边挖野菜。

  1989年,崔兴礼去缅甸援外,一去就是五年,直到1994年大儿子出车祸去世,才回国。

  崔红说,大哥是母亲最偏爱的孩子,“是她的命”。母亲悲痛欲绝,父亲从缅甸赶回来,一直抱着她哭。那段难熬的日子,主要是父亲在照顾母亲。

  至今,子女们从不在曹雪梅面前提起大哥,清明也不带她去扫墓。别人问她有几个孩子,她总是回答:四个。

  不离不弃

  1997年,曹雪梅终于熬到儿女工作,正准备享福的时候,崔兴礼中风了。这二十年,曹雪梅哪儿也没去,一直守在身边照顾他。

  9月27日,客人来访,曹雪梅正在卧室阳台拖地,开口便抱怨,从昨晚到今早,崔兴礼尿了四次,两次尿在床上,两次尿在阳台上,衣服、床单、被子、垫子全部要洗,地要用消毒水拖好几遍,还要给他洗澡,折腾了一整夜。

  “你为什么不喊人?”曹雪梅有时会跟他较劲,急了,吼他两句,吼完又后悔,“他这个病,急也没得用,把自己急倒了,谁来照顾他?”

9月27日中午,崔兴礼小便失禁,曹雪梅在拖地清洁。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图9月27日中午,崔兴礼小便失禁,曹雪梅在拖地清洁。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图

  现在的情况已算乐观,大便基本能控制,而一年半以前,那简直遭罪。

  前几年,崔兴礼经常半夜起来,找不到厕所,一开大门就拉,门口、楼道、楼梯口,到处都是大小便。有次凌晨三四点,她打扫完了还闻到臭味,把门一关,发现门缝里都是大便,又拿纸巾一点一点地擦。

  给他戴纸尿片,一戴上就扯掉,医生建议用保鲜膜套上,也扯掉。最后,崔红在网上买了一副手铐,睡觉时把他的双手铐起来,防止他扯掉纸尿片,也防他半夜跑出去。

以前睡觉时用来拷爷爷的手铐。冬天冷,曹雪梅用布条把铁链包起来,以免咯手。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图以前睡觉时用来拷爷爷的手铐。冬天冷,曹雪梅用布条把铁链包起来,以免咯手。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图

  天天洗,天天往外跑,天天睡不了觉,“太磨人”。曹雪梅不止一次对他说过:“崔兴礼,人家死了都哭,你死了我放鞭炮,你不死,我就死了。”

  这当然是赌气的话,但崔兴礼确实走过一趟鬼门关。

  2015年初,他们去广州二儿子家过春节,崔兴礼因血糖高住院。大小便失禁严重,护士给他插尿导管,导致发炎,引起发烧。一天早上吃完饭,突然就不睁眼了。病危通知书也下来了。已连续24小时守了他一个礼拜的曹雪梅,血压急升至180。

  医生建议转入ICU病房,但家属不能进去,曹雪梅对医生说:“你们要是有80%的把握,我就放你们进去,你们没有把握,就不要进去了,万一人走了,都看不到(最后一眼)。你们尽量抢救,救不过来,我不怪你们。” 

  医生在做心肺复苏,儿孙们哭喊呼唤,崔兴礼慢慢醒过来,大喘了一口气,说:“我见到阎王爷了。”

  两个女儿和曹雪梅轮流看护,崔红去换她的班,她不肯走,二哥硬是把她拉回去。第二天一大早,又跑过来了,崔红拿她没办法:“你不好好睡觉跑来干嘛,我守着呢。”她还是那句:“我不放心。”

  崔嵘猜想,母亲可能怕自己一不在,就见不到父亲了,“她那个时候也吓傻了。”那些天,母亲的嗓子一直是哑的,体重从一百多斤减到九十斤。 

崔兴礼吃的各种药。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图崔兴礼吃的各种药。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图

  出院后,大家讨论过,要不要把父亲送去敬老院,一提出来就被母亲打断。

  “送去敬老院我不舍得,请护工我又不放心。”曹雪梅说,这么多年,崔兴礼的吃喝、用药、按摩、打针都是她来做,孩子们照顾她都不放心。